沈写湘。生于大宁权倾朝野的沈蕴敬侍郎家，世代书香门第，桃李满天下，
门下书生能绕遍宁京半圈，武有旁支子嗣，在边关屡立奇功。
母亲莫清懿家第素有“天下第一皇商”之称，家中珍奇宝器无数。来往家中是王相贵冑，
丝竹声终日不绝。父母恩爱，仅有一女，享宫中皇子公主所享及不可享。
自小谨遵父母的教诲，谨言慎行，温可淑娟。林母斋戒这几日，沈写湘在房里闷得久了，
瞧着窗外日头正好，便拉了贴身丫鬟映春往城郊的古寺去。正值三月，桃花灼灼。
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，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。庙中有一片桃林，
远远立着棵数人合抱的老槐树，枝桠遒劲如虬龙，上头密密麻麻挂满了朱红祈福牌，
风一吹便哗哗作响。一道清泉自山岩缝隙中潺潺涌出，穿梭于怪石嶙峋之间，
汇成一潭清碧与槐树边，紫花地丁星星点点。正沿着潭边的桃树走着，
却见斜前方的桃树下站着个人——青衫广袖，腰间系着块羊脂玉佩，
正微微俯身在福牌上写着什么。他大约是听见了动静，转过头来。日光穿过桃枝的缝隙，
在他眉骨上投下淡淡的影，鼻梁挺直，唇角还带着点笑意，竟比满树桃花还要晃眼。
沈写湘愣了愣，脚步骤然停住，披风的系带被风卷着，轻轻扫过手背。那公子也似有些意外，
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，随即拱手行了个礼，声音清朗如泉：“在下有礼了。
”沈写湘依着礼数屈膝还礼，目光在他磨白的袖口处稍作停留，随即移开，
轻声道：“公子客气了。”他站在树下，抬手将一块素木牌系上枝桠。沈写湘走近了才瞧见，
那木牌连漆都没上，只以炭笔写着行小字：“愿慈母安康，岁稔年丰。”笔力遒劲，
风骨尽显。映春忍不住嘀咕：“这树倒灵验？年年祈福也没见个底。
”廖鹤景望着满树摇曳的祈福牌，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，“哪能有底呢？
你瞧这春去春来，桃花落了又开，人心里的盼头也是这样——今年求风调雨顺，
明年盼家人安康，日子推着往前走，念想就跟着长。”他指尖轻蹍花瓣，粉末顺着指缝落下，
“若真有了底，反倒像这花似的，开到极致就要谢了。留着这点没到头的盼头，
才好牵着人慢慢往下活呢。”风又起，无数祈福牌在半空轻晃，倒像无数人在低声许愿。
“姑娘若也想挂一块，”他忽然开口，从袖中摸出半截炭笔递过来，“这木牌还有剩的，
虽简陋些，心意到了便好。”沈写湘闻言，却谢绝了廖鹤景的好意，“出来时母亲正斋戒，
原说申牌便回，再耽搁怕她要念诵佛经时也不安稳。”沈写湘后退半步，
月白披风在暮色里轻轻晃：“今日多谢公子指引。”说罢转身，裙角扫过石阶上的落花，
没再回头。廖鹤景望着她踏落满地花瓣的背影，忽然扬声：“姑娘若不嫌弃，明年此时，
这潭边的桃花该开得正好。”她脚步顿了顿，抬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口，声音被风送回来，
轻得像一片桃花瓣：“或许吧。”映春扶着她走下石阶时，
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——青衫公子还站在老槐树下，手里捏着那半截炭笔，
正望着她们的方向。潭水映着晚霞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和满树摇晃的祈福牌叠在一处。
风卷着桃花瓣涌过来，簌簌沾在她发间袖角，转瞬间又被风推着，一路远去，没入暮色里。
萍水相逢，连姓氏名谁都未曾知晓。这，原就不是攥得住的缘分。刚跨进垂花门，
守在门内的另一个丫鬟拾翠就瞅见了她手中折了支桃花——不是府里常见的重瓣碧桃。
“哎哟，我们大**这是从哪儿采来的仙花儿？”拾翠伸手要去碰，被沈写湘笑着拍开。
她刚要说话，映春已凑到拾翠耳边，压低声音挤眉弄眼，
看沈写湘的眼神中带着一股“原来如此”。你胡说什么！”沈写湘的脸“腾”地红了，
举起桃花要打映春，手到了跟前却轻轻落下，
反倒把花瓣往她鼻尖凑了凑“不过寺庙里遇到个祈福的路人罢了，
且这支桃花是我在路上折的……你们俩再胡嚼舌根，明日我就把你们派去给夫人捶腿，
仔细还笑得出来！”拾翠立刻捂了嘴，映春却凑得更近了，声音软乎乎的：“好**，
我们不说了便是。只是那桃花开得正好，明日要不要再去瞧瞧？
说不定……还能遇着问路的呢？”“去去去！”沈写湘转身往内屋走，还不忘回头叮嘱，
“再提，我就把你们的月钱都扣下来，买糖给小厮们吃！
”看着她提着裙摆快步走进屋的背影，拾翠和映春对视一眼，
都忍不住笑出了声——大**说是个路人，可那攥着桃花的手，紧得像是怕花儿飞了似的呢。
暮色浸了窗纱，烛火在案头摇摇晃晃，将沈写湘的影子投在屏风上。
她指尖捏着本半开的话本，目光却没落在那些才子佳人的字句上，
只望着烛芯爆出的火星发怔。白日里的光景似还在眼前，又想起了句话“明年此时，
这潭边的桃花该开的正好。”“**，该安歇了。”映春在外间轻唤。沈写湘猛地回神，
才发觉自己对着空镜笑了半日，脸颊早烫得惊人，慌忙把话本合上。沈写湘把脸埋进锦被里，
又忍不住探出头，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笑。次日卯时，沈写湘提起裙摆穿过回廊，
去正房给母亲请了安——母亲刚用过早茶，正就着晨光翻看佛经，见她来，
只温言嘱咐了句“路上仔细”多派了些小厮，便挥手让她去了。晨露未晞，诗斋已聚了数人。
烛火悠悠，印着壁上的桃花源图。每月逢大儒来辩诗的日子，天还没亮透，
那沈写湘便已早早起身准备。青石案上的宣纸铺展如流云，
沈写湘瞧去是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。白发老者捻须长叹：“这般‘悠然’，
是真把世事看透了，才得的闲逸。”是凌太傅，两朝帝师，坐下门客无数，
半个朝廷的文官都是经过他教导的也不为过。话音落，
座中一位青衫客指尖轻叩案沿：“先生所见，是诗中画；晚辈所闻，是画外音。
”沈写湘望去那青衫客——是昨日桃林的那位公子——显然他认出沈写湘，也朝她微微颔首。
“尝读《南史》载其，陶公曾乞米于檀道济，得米后，竟‘悉弃之’——非弃米也，
是携归酿酒”廖鹤景声音平缓，却字字分明，“其家萧然，不蔽风日，妻孥跪于尘埃，
引颈而望，冀釜中炊。他却以之为酒，醉后吟‘俯仰终宇宙，不乐复何如’。
”凌太傅眉峰微蹙：“乱世文人，取舍之间各有坚守。纵有窘迫，亦是傲骨使然。
”“傲骨需以家人饥寒为价，”廖鹤景垂眸，“试想稚女啼饥之际，其东篱采菊之手，
宁无灶下之凉？纵写得淡远，终带几分难掩之涩。”廊外的风穿过竹帘，烛火轻轻一颤。
凌太傅沉吟片刻，轻叹一声，“诗中闲适固真，俗世窘迫亦非假。
”年老的祝女史眉峰微蹙，声音温厚，“后生看得细，可这人间的苦，
原就与乐缠在一处。”她抬眼望向廖鹤景，“你说他得米酿酒，
可知他醉后也曾写‘弱女虽非男，慰情良胜无’？对稚女的疼惜，未必是假。
”沈写湘望去发现是——祝贞义，其幼嗜六法，花卉、翎毛无所不工。
常被召入皇宫教授皇后及诸贵人诵读经史，尊之为师。廖鹤景闻言微怔，
祝女史复又开口：“譬如这‘采菊’一事，或许是清晨空腹起身，采菊之际抬眼望见南山，
便一时忘却了腹中饥鸣——人处困厄之中，偶得片刻偷闲以忘烦忧，
这算不算得上是另一种‘悠然’呢？凌太傅抚掌轻叹：“此言洞彻。诗中闲适，
原非日日圆满如斯，反似苦境之花。其‘悠然’之境，并非罔顾妻儿，是乃乱世，
故若为己及亲存此念想——东篱可采菊，南山可遥望。”廊外的风渐渐歇了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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